李梓源:用刻刀在瓷器上“跳舞”
刻瓷这门手艺,说起来有点“反人类”——用坚硬的金刚刀在光滑的瓷器上创作,既要刻出笔墨的韵味,又不能让瓷面崩裂。能把这事做到极致的,山东淄博的李梓源算一个。他不仅让刻瓷从民间手艺变成国际金奖作品,更用一辈子证明:传统技艺不是老古董,能在新时代活出精气神。
陶瓷学徒,贫穷挡不住对艺术的执念
李梓源的童年,一半是饥饿,一半是墨香。老家在淄博淄川,父亲是地质工程师,外祖父家曾是官宦门第,就算战乱年代家道中落,“读书学艺”的念头从没断过。家里九个孩子,吃饭要按人头分粮,但父亲总说:“肚子可以饿,脑子不能空。”
没钱买画册,他就成了书店的“常客”。站在柜台前,盯着《芥子园画谱》里的山石草木,眼睛都不眨,回家就趴在炕桌上凭记忆画。有次看中一本《唐五代宋元名画》,硬是每天去抄一页,三个月抄完厚厚一本,手指磨出的茧子能当橡皮用。邻居见了直叹气:“这孩子,怕不是魔怔了。”
16岁考上淄博陶瓷工业学校,是他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。那会儿陶瓷美术专业全国没几所学校开设,能进去的都是好苗子。毕业后进淄博瓷厂,他直奔国画大师李左泉的工作室,鞠了三个躬说:“师父,我想跟您学真本事。”
学徒生涯过得像“苦行僧”。别人下班就往家跑,他在画室待到深夜,练字、画稿、研究瓷土特性。李左泉教他“以刀代笔”,他就拿着废瓷片反复练,手上的伤口好了又裂,裂了又好,半年下来,光废瓷片就堆了半间屋。有次师父见他刻坏了二十多个盘子,没骂他,只说:“刻瓷如做人,急不得,得沉住气。”
这句话,他记了一辈子。
苦练“心功”,刻瓷艺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
李梓源夜以继日,废寝忘食,学习书法、绘画,从事彩绘工作。没钱买书,从别人手里借书来看,连夜用毛笔把书一点一点地抄下来。《唐五代宋元名画》、《中国历代名画》、《书法三味》……仅在一九七三年至七六年间,就抄录了十几万字的资料和临摹了几千页画。博闻强记加上后天的勤奋,使李梓源的绘画、书法、文学知识达到了较高的水平,这一时期文化知识和陶瓷理论的储备,为他后来的创作打下了基础。也为他的从艺生涯带来了转机。
“没有构思就没有刻瓷艺术”。他认为,满足和随意是实用陶瓷工艺美术最大的缺陷和障碍。再美的图案,一旦将整个器型充满则失去了美的体验。而不假思索的随意涂抹,是对材质的伤害和浪费。
李梓源的创作不追求速度和数量,而是潜心打造精品。他在创作人物时,尽可能地体会人物生活的时代和环境,因此往往在揣摩人物上花费大量时间。他创作《李清照》作品时,多次去济南参加李清照研究座谈会。于是我们看到,在16吋的白色瓷盘上,唯有手捧诗卷的李清照遗世独立,孑然一身。在人物两侧是李清照经典之作《一剪梅》。“……此情无计可消除,才下眉头,却上心头”。1998年,这幅作品被收入《中国现代美术全集》,评审说:“用刀刻出了笔墨达不到的意境。”
慕尼黑拿金奖,中国刻瓷第一次在国际舞台“亮剑”
1979年山东陶瓷进京展览,他的14件作品全部入选,后来到日本东京展出,被当地收藏家悉数买下。消息传回厂,同事们说:“梓源,你这是要火啊。”
但真正的爆发在1981年。他被选中参加全球顶尖的西德慕尼黑第三十四届手工艺国际博览会,43个国家的40多万件作品同台竞技。中国馆的唐三彩、内画鼻烟壶已经足够吸睛,可李梓源的刻瓷表演,硬是把观众都“吸”了过来。
他现场创作的鲁青瓷五头刻瓷文具,瓷质晶莹剔透,上面刻着“束云作笔海为砚”的诗句。籀书的厚重和行书的灵动在刀尖下融合,一深一浅的刻痕,展现无声的力量。外国观众看到这一幕,则称之为“魔法”。
最终,当听到“中国李梓源”获得金质奖章时,他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。新华社发的消息里特意强调:“这是我国陶瓷工艺品自解放以来在国际博览会上获得的第一枚金牌。”回国时,淄博火车站挤满了人,有人拉着横幅,有人献花,他捧着金牌,突然觉得那些年吃过的苦,都化成了甜。
时任山东省委书记高启云为他题词:“描绘千秋史,雕刻四化图,浑然民族气,勇于起新炉。”这几句诗,成了他后来几十年的创作指南。
建艺术中心,从三间漏雨房到国际交流高地
1994年,李梓源艺术中心在三间借来的旧瓦房里成立。夏天漏雨,冬天冷。最困难时,连买金刚刀头的钱都没有,一位瑞典朋友听说后,汇来7万美元解了燃眉之急。他常对学生说:“咱穷,但手艺不能穷。”
1995年底,2000平方米的艺术中心办公楼建成;1999年,艺术学校首次招生,吸引了30多个年轻人。而如今这里则成了国际陶艺交流等重要阵地,中美文化论坛、淄博国际陶瓷艺术周都曾在此举办。2013年,中心被评为“淄博刻瓷”省级非遗保护单位,李梓源成了省级传承人。他说:“手艺是大家的,一个人守不住,得一群人扛。”
70岁搞创新,让刻瓷和釉下五彩“谈恋爱”
快70岁时,李梓源突然研究起湖南醴陵的釉下五彩。他发现刻瓷刀法刚劲但色彩单一,釉下五彩颜色丰富却少了力度,心里冒出个念头:“能不能让它俩搭档?”
说干就干,他成了醴陵和淄博之间的“空中飞人”。但一切好像并不顺利:刻痕被釉色盖住,或颜色渗不进刻痕,试了几十次都失败。有次烧坏了一批瓷盘,他盯着碎片突然想到:“先刻深点,再上薄釉,让刀痕和色彩‘你中有我’。”
经过反复试验,他终于摸索出“刻彩共生”的技法。《花开盛世》里,牡丹用釉下五彩染得淡如薄雾,枝干用刻刀划得劲如铁骨;《竹鹤图》中,仙鹤的羽毛用彩料晕染,竹节的纹理用刀刻出,雅俗共赏。连同行都赞叹:“这是给刻瓷开了新路子,既有传统的根,又有时代的气。”
这种创新不是瞎折腾。他知道刻瓷刀的硬度要达莫氏7级才能划开瓷面,釉料烧成温度必须控制在1300℃左右。这些精准的技术参数,让创新有了底气。
建博物馆,75岁还在工地上盯工期
2016年,李梓源的艺术馆获批为“源一刻瓷艺术博物馆”,免费开放。但因面积原因,藏品太多摆不下,参观的人多了转不开。75岁的他拍板:建新馆!
接下来的1000多天,他成了“全能工”。设计展馆布局,亲自去景德镇选瓷坯,跑部门申请资金。有次为了赶工期,在工地守了三天三夜,累了就在水泥地上眯会儿。儿子劝他:“爸,您歇着,我们来。”他说:“这不是普通的房子,是手艺的根,我得盯着才放心。”
2020年9月,1423平方米的新馆落成,作为淄博陶博会分会场,35个国家的400多件作品在这里展出。馆里从清代刻瓷老件到现代创新作品,应有尽有。有个00后参观者说:“原来刻瓷这么酷,比手办有味道多了。”李梓源听了,笑得眼睛都眯了。
让刻瓷走出淄博,走进年轻人心里
李梓源总说:“好东西藏不住,也不能藏。”2016到2019年,他带着108件作品,在厦门、杭州、天津等城市办巡展。
在厦门展会上,有个12岁的小姑娘看他刻《鱼乐图》,看了2小时不肯走,非要拜师。李梓源问她:“每天练刀功四小时,能坚持吗?”小姑娘点头如捣蒜:“爷爷能,我也能!”现在这孩子已经能独立刻简单的图案,成了小有名气的“刻瓷小达人”。
他还在展会上办“刻瓷体验课”,教观众用特制刻刀在瓷片上刻自己的名字。有个白领说:“平时敲键盘多了,握刻刀的手都抖,但刻完特有成就感,这才是真正的‘解压神器’。”
据统计,目前全国80%以上的刻瓷从业者集中在淄博,这背后是李梓源这样的人几十年的深耕。他说:“手艺传下去,比拿多少奖都重要。”
李梓源的故事,最动人的不是那些金光闪闪的荣誉,而是他对刻瓷的执着坚守与创新不止的精神。在这个追求“流量”和“速成”的时代,这种“一辈子干好一件事”的坚持,本身就是一种力量。
传统技艺的生命力,不在于“老”,而在于“活”。李梓源既守住了刻瓷的刀工精髓,又敢和釉下五彩跨界,让老手艺有了新模样。他用一把刻刀证明:传统不是过去式,而是当下活得热气腾腾。
希望这样的“守艺人”能被更多人看见。毕竟,我们的文化自信,不仅藏在博物馆的展柜里,更藏在这些一刀一划的坚守里。
【人物简介】
李梓源,中国陶瓷艺术大师、高级工艺美术师,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。曾任中国陶瓷工业协会刻瓷文化研究会副会长、淄川区政协副主席等职,现任国际陶艺家协会执行主席。1982年凭借《鲁青瓷五头刻瓷文具》获得德国慕尼黑国际手工艺博览会金质奖章,成为中国首位获此殊荣的陶瓷艺术家。他建立的李梓源创立李梓源艺术中心、艺术学校和刻瓷艺术博物馆,致力于刻瓷艺术的传承与推广。其中心于2013年申报的《淄博刻瓷》被列入山东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。2020年,新李梓源艺术馆建成开放,进一步推动了国际陶瓷艺术交流。
(受访者供图)